只为爱活。

[恩九] 心颤的名字


* OOC / 全文1.52w+

* 私设校园故事,剧情稀碎,现实无关

* 名学6上线,初恋组甜得我抓耳挠腮,奈何圈冷粮又少,自割腿肉。

 

 

我已经握住过温暖了,就不能再假装从未遇过。

 

 

 

 

/ 00 /

 

“哦,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

   但你还是你

   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风吹》

 

 

 

/ 01 /

 

唐九洲第一次知道曹恩齐的名字是在实验楼的门口,他放学留下来整理实验器材,七点过半才晃晃悠悠地锁了门往外走。

 

初冬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收拾之前窗外还天光耿耿霞云满天,一转眼竟是连下楼的台阶都有点看不清了。唐九洲向来怕黑,他一边戚戚然地摸着扶手一级一级往下挪,一边从元素周期表第一位开始顺溜着背,哆哆嗦嗦就快挨到前厅了,才分神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曹恩齐,你物理笔记再借我一下吧。我刚刚上课好困,都没记上。”女孩话里掺着蜜,句尾一波三折,绕得唐九洲颤巍巍收回了刚迈了半截的腿。

 

“我记得也很乱……”这声音一出,唐九洲立马在自己过目不忘的人脸识别器里找到了对应的样子。

 

 

原来他叫曹恩齐。

 

他们同级不同班,只因共用同一个物理老师,而在周末补习的时候见过几次。唐九洲有一次忘记带作业,两人还挤在一张桌子上分享过同一张考卷。他偷偷注意过他的样子,勉强遮住眉毛的刘海底下藏着一双湿润温情的眸,笑的时候视线会不自觉地压低,笑声也闷闷的,跟唐九洲巴不得仰面倒在旁人肩膀上敞开了大笑的模样完全不同。

 

仔细想来,确实是招人喜欢的模样。

 

 

“不会啊,你的字那么好,借我一下嘛!”女生不依不饶。

 

唐九洲掩着嘴想笑,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为女生毫不走心的夸赞暗自捏汗。曹恩齐的字委实算不上好看,那天课后复印的卷子,现在还夹在他错题集里等着整理,硬要夸的话,只能勉强算是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认真是认真了,但速度也忒慢,黑板上都开始擦了内容讲下一题了,人这边还只誊抄了小半。唐九洲这急性子索性包圆了那堂课上的笔记,犄角旮旯记得满满当当,就连他自己的卷子也从来没记得如此详尽。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的表现欲。

 

 

唐九洲从走廊玻璃上模糊的倒影里看见女生朝着曹恩齐凑近了几步,后者立马手足无措地退到了墙根,慌忙地卸了书包开始一顿翻找。唐九洲等了半晌,只听见几声书脊落在地上的轻响还有一声压得极低的叹气,终于忍不住一脚迈出了阴影。

 

面前的两人皆是一惊。

 

“哎,恩齐,我还以为你先走了呢,我理好啦,快走快走,晚了赶不上公交车了。”唐九洲弯腰把地上的书胡乱收进怀里,再不由分说地扯着曹恩齐的衣袖往外跑,“恩齐物理笔记我先借的,你找别人借啊!”

 

女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两人便已经一路小跑没了踪影。

 

 

“不行了不行了……别……别跑了,她没追上来……”唐九洲体育差劲,才堪堪从教学楼跑到校门主路就已经喘得厉害。“哝,你的书。”

 

“谢谢你啊。”曹恩齐默默接过他手里的课本,悉心捋平了书角才一本一本地往包里塞。

 

“不喜欢就要懂得拒绝。别磨磨唧唧的,人家还以为你害羞呢。”唐九洲好不容易调顺了呼吸。

 

曹恩齐微微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没说……”

 

“没说喜欢就看不出来?你都从音乐教室躲到实验楼来了,还装不知道?”唐九洲抬肘撞了下曹恩齐的肩膀,“我妈说了,喜欢藏不住,不喜欢也藏不住的,得趁早挑开了讲明白,才两边不耽误。”

 

“你怎么?”一语中的,无可反驳。曹恩齐确实是在音乐教室门口被连着堵了三天,才想着从实验楼绕路走,没料到从后门溜跑的时候还是被站在二楼的女生瞧见了。

 

“嗯?你刚掉的书里有本琴谱,我理器材的时候还想呢,你弹得可比之前那个好太多了。”唐九洲虽然胆小,但偏爱推理悬疑,每天巴不得揪着任何一点细微末节展开层层联想推敲,时间长了,此类小事倒也不难推测了。

 

“你听得懂?”曹恩齐有点意外。

 

“那肯定……听不懂了,但你比较流畅,不磕绊!”唐九洲一改方才的自信表情,傻憨憨地挠了挠头发,“不跟你说了,回去晚了奶奶要念我的。”

 

“哎,”曹恩齐拽着他的书包把人拎了回来,“一起吧。”

 

“不用不用,我刚瞎说的,我不坐公交车,走回去二十分钟。”

 

“我知道。”

 

“啊?你怎么?”这下轮到唐九洲一脸疑惑了。

 

“我们住同一个小区……”

 

“啊??”

 

“你总赖床起迟忘带早饭,你奶奶喊得整个小区都知道你叫唐九洲了。”

 

“啊???”

 

“走吧,我骑车带你。”

 

 

 

/ 02 /

 

就像他说的,曹恩齐早在还没正式入学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唐九洲的名字。

 

还知道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父母离异各自再婚,极少回来,只偶尔在几个重要节点带着新组的家庭回来陪着热闹一阵,什么生日啦,入学啦,其余时间各活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他奶奶是个泼辣性子,嗓门奇大,每天早上吼唐九洲起床的声音能顺带吵醒一整楼上学的小孩。她在哪都是热闹中心,老姐妹一抓一把,趁着九洲上学时间成天凑一块儿边择菜边闲聊。她从唐九洲出生那天就办了提前退休,生活从此就专围着这一个大孙子团团转,孙子磕了碰了乖了闹了,不出半天,自家小区连着附近菜市场超市的人都能知道。

 

曹恩齐就住在他家后面紧挨着的那幢,晚上抬头还能隔着窗帘看见唐九洲伏在书桌前的样子。他曾想过,为什么同样是昏黄的光,从那扇窗子里映出来,便是温暖的烟火气,从自己家里亮起来,却是怎么捂也暖不起来的凉意。

 

 

 

曹恩齐跟妈妈搬来的第一天,傍晚他从学校报道回来,撞到唐九洲奶奶跟她妈妈在门口为了一个保温盒子互相推搡。

 

“真的不用了!”曹妈妈盖在肩头的披巾滑落大半,露出内搭素色毛衣衬得人倦容满面。

 

立在门口的唐奶奶大红的连衣裙,一头短发带着小卷儿,反倒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小孩爱吃的,我下午刚炸的,等你们吃晚饭之前微波炉再热个半分钟就成!”

 

曹妈妈踌躇间抬头看见了停在楼梯上的曹恩齐,神色尴尬地愣在了原地。

 

奶奶便趁着这空隙把盒子往人手里一推,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临了,还拍了拍曹恩齐的肩膀夸:“小孩儿长得真秀气。”

 

曹恩齐侧身让过奶奶,走到自家门前一手接过保温盒,一手扶着妈妈往房间里去。

 

 

曹恩齐的妈妈梁怡原是交响乐团里的钢琴首席,因为一场音乐会之缘结识曹父,相恋结婚怀孕生子,人生固有任务倒也顺利一一勾画,除了生育过程并不容易以外。她本就孱弱,几经流产风波,被迫停了工作居家养胎。终于熬了一天一夜生下曹恩齐,却因孩子早产多病等诸多问题折磨不堪,罹患重度产后忧郁,曹父工作常年全国奔波无暇顾及,只得把他们母子丢去小城休养。

 

曹恩齐就像是梁怡人生路上一道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以他为分界线,从此南辕北辙的生命轨迹磨得她日渐憔悴,她既回不到骄傲肆意的从前,也看不透阴霾漫天的未来,绑着风筝的白线,如今这头的风筝断了杳无踪迹,另一头却仍死死捆在轴上。

 

似是顺理成章,她在自己身上落空的期许被迫转嫁到了恩齐身上,家里是终日不断的纯钢琴曲,从肖邦到李斯特再到舒曼,踮起脚都没有钢琴高的恩齐被牢牢地钉在那个皮质的方凳上长大。手停曲停,母亲的卧室里就会响起玻璃杯掷在门板上的重音,恩齐便只能勉力挺起腰背开始新一轮的反复。

 

所幸即便是如此扭曲逼仄的生长空间,曹恩齐依然养出了一腔外软内硬的温润性子。他要日复一日地练琴,也要软言细语地哄母亲吃药,还要在父亲偶尔的家宴上扮演知书达理长子。任何一种身份都容不得他肆意妄为,一双弯弯笑眼接纳下的种种坎坷全然内化为压抑的渴望,被他悉数藏进心底。

 

 

入夜之后梁怡不爱开灯,只习惯亮着一盏壁灯,踩着绒面拖鞋在屋内穿梭。唐九洲奶奶离开之后,偌大的房间只余母子两人,沉默就像是墙上那点微弱的光晕,悄无声息地四下弥漫,与夜色交融。

 

曹恩齐一人坐在餐桌前,他看着那份彻底冷掉的茄盒,突然有点没来由地羡慕唐九洲家里经久不息的热闹。

 

 

 

/ 02 /

 

“恩齐,你带过人吗?”曹恩齐的自行车后座没有脚撑,唐九洲有些费劲地撇着双腿打算稍有侧翻迹象就随时准备跑路。

 

确实没带过,曹恩齐有点心虚:“带过狗。”

 

唐九洲盯着曹恩齐分外单薄的背影,左右比划着不知该抓点什么维持平衡。书包带吧,怕勒着他,衣摆吧,也太小女生了,犹豫间没听见恩齐的碎念:“你说啥?”

 

“没什么,你扶稳了,前面下坡了。”

 

“哪有东西扶啊啊啊啊啊……”唐九洲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口袋劈柴,顺着坑坑洼洼的下坡道一路颠簸,没说完的话茬变成沿着袋口漏出去的木屑,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

 

到了拐弯口,曹恩齐又猛地捏紧刹车,颀长的腿往地上一杵,停得稳稳当当,后面的唐九洲眨眼之间从濒临掉凳边缘撞上了恩齐的后背,鼻梁硬挺挺地磕在他书包里将近半掌厚的琴谱上,一阵酸涩之感直冲脑门,疼得他满眼泪花,当场哀嚎。

 

唐九洲捂着鼻子发现曹恩齐坐在前面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气得一拳捶在他肩上:“你有毛病啊!”

 

曹恩齐先是抿紧了唇线,死死抵住下槽牙忍得脸颊胀红,被他砸了一拳才终于守不住“噗”的一声畅快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按着小腹笑弯了腰,车都跟着晃。

 

 

曹恩齐虽然对唐九洲在校内校外的好人缘早有耳闻,但几乎每个人路过的人都打了招呼的架势还是让他暗自感慨了一番。就连小区花园素来黑脸出名的保安大爷都像是被按了什么切换开关一样,堆起满脸的褶子乐呵呵地喊了一声“九洲”。

 

快到楼下的时候两人远远地看见等在楼下的奶奶,唐九洲率先跳下后座迎了上去:“奶!”

 

“奶奶……”曹恩齐推着车子往前挪,有些羞赧地低头囔了一声。

 

“恩齐吧!来家里一起吃饭吧!”

 

拒绝的词冲到了嘴边,恩齐快速抬头瞥了一眼自己家里一片漆黑的窗,兀自打了个哆嗦咽回了话头,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老人家凭空迸发出来的热情,唐九洲习以为常,却几乎吓坏了曹恩齐,他被安置在圆桌边上,临时新加的快手菜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桌,奶奶上菜的间隙还抽空打掉了唐九洲偷吃的手:“别愣着了,多拿副碗筷啊,柜子里有新的。”说完还乐呵呵地拿纸巾直接拎了个现炸好的茄盒给恩齐。

 

“奶,你这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吧。”眼看着恩齐被烫得直抽气,唐九洲赶紧拧了冰可乐递过去。

 

 

想象之中温暖的家该是什么样的?

 

是无论何时回头永远都亮着的一隅,是厨房里“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的热汤,是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家庭合照,是餐桌上笑着听你从课堂抽背唠到课间打闹的家人……

 

曹恩齐捏着碗筷,有些贪心地妄图记住所有真实出现在他眼前的曾幻想过的种种画面。

 

沉浸间,曹恩齐猛然察觉自己被唐九洲踹了一脚,对身体接触十分敏感的恩齐当即神色一冷,下意识想站,看着对面的唐九洲一阵挤眉弄眼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入迷没注意奶奶的问话。

 

奶奶不顾唐九洲抗议的声音,把仅剩的鸡腿往曹恩齐碗里码,刻意压低了声音柔声问他:“恩齐啊,以后晚饭就在奶奶家吃怎么样啊?九洲老回来晚,你们搭个伴奶奶也放心一些。你妈妈那边,奶奶去跟她说。”

 

会同意的吧。曹恩齐讪讪地想。毕竟她连一碗茄盒都不知道怎么拒绝。

 

 

 

/ 03 /

 

唐九洲不知道奶奶的邀请里有几分是真的对他有所担心,又有几分是出于对曹恩齐处于类似破碎家庭的关怀。他从奶奶口中或多或少地听过一些有关恩齐家的事情,可少年的感同身受并不如老人那般泛滥成灾,他高二了,当然明白父母离异但依然相敬如宾有多难,有多少家庭内里稀碎却依然维持着表面上那一点点岌岌可危的平衡。不然也不会每次重聚都依然费尽力气活跃得像个游乐园里带着假面的小丑。

 

他们是在唐九洲小升初的那年彻底分开的,在此之前夫妻二人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可家里日渐冷淡下去的气氛是不言自明的最佳证据。唐九洲每天把学校里的琐事攒成一整个小型表演会,定时定点在晚餐时间放送,他感觉自己如履薄冰,三人之间任何超过五秒的沉默都有可能把布满裂痕的冰面彻底踩碎。

 

这样的生活他同他们一起挨了两年,直到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他在一个闷热的傍晚被送到奶奶门前,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曾经三人的小家。

 

 

老人喜欢热闹,唐九洲在餐桌上的固定表演虽不像从前这般劳心费力,但话多不冷场的习惯还是保持了下来。所以在他听到曹恩齐说自己家里吃饭时不怎么说话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冒出了一句感叹。

 

原来这样也可以。

 

 

 

半大少年的友谊就是这样,起得莫名,熟络得也莫名,没过几天,唐九洲和曹恩齐便开始了一同上学一同补习一同放学回家吃饭再一同写作业的日子,除了两人不在同一个班级,除了晚上睡觉曹恩齐还会收拾妥当走回后头那幢以外,他俩几乎整日凑在一起。

 

曹恩齐在音乐教室练琴的时候,唐九洲就叼着水笔盘腿坐在窗边算奥数题。时间长了,他甚至被熏陶出了些许有限的艺术细胞,能在抓耳挠腮琢磨公式的间隙抬头笑恩齐又弹错了一个音。

 

曹恩齐从小在梁怡“摔东西”的模式下长大,练就了每次弹错音都能面不改色继续顺畅弹下去的习惯,毕竟梁怡虽然敏感,但她常分神,一个音还有可能错过,若是停下来就绝逃不掉了。即便如此,形成了肌肉反应的恩齐每次弹错还是会下意识地冷汗骤起,脑中陡然响起一声并不存在的巨响,有时是玻璃杯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有时是硬壳书撞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声音,有时又是卧室房门猛然关合的声音。

 

唐九洲没这脾气,他只会顶着一脑袋被他自己挠乱的头发黏黏糊糊地叫他一声“恩齐~~~”带着点揪住他失误的小嘚瑟,还有自己能听懂曲子的小得意。

 

现实世界里唐九洲自带波浪号的呼唤和恩齐脑子里虚拟的轰鸣交相辉映,日子一天天过,前者的动静也一点点盖过了后者。

 

曹恩齐曾觉得自己像是幽然暗生的苔藓,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虽然跟母亲有着统一战线,却也怕任何丁点儿的差错会让她躁郁复发,把对父亲的怨怼发泄在他身上。他一边仇恨着父亲的冷漠,一边又对自己母亲的失控无计可施。

 

从唐九洲家里短暂窃取的温暖终于给了他家的实感,让他能重新攒起点心力回去面对只有他和梁怡两人冰冷昏黑的房间。

 

 

 

/ 04 /

 

唐九洲下个月初要代表学校去外省参加数奥竞赛,最近他每天晚上写完学校的作业之后还要额外多练个把小时的题,接连熬了两三个礼拜,早上起床都头重脚轻的,在奶奶面前还尚且维持着活力四射的模样,一出了门就晃晃悠悠地往曹恩齐身上撞。

 

九洲要比恩齐矮上几厘,弯腰低头跌过来的时候眼镜架子磕在他的锁骨上,两人同时倒抽了口气。

 

 

说来也奇怪,曹恩齐本来是个被不小心碰下胳膊肘都要一窜三米远的人,他下意识地反感所有形式的肢体接触,父亲的严厉,让他童年时期少得可怜的三人相处都遮着一层撕心裂肺的阴翳,十个巴掌换一次轻抚,那夹杂在其间的抚摸无论落下的时候有多轻柔,对笼在阴霾之下瑟瑟发抖的恩齐而言,都有可能是一个新的伤疤。

 

唐九洲却偏偏是个没什么界限感的人,大笑起来尤其,东倒西歪逮着谁都靠。

 

一起补课那次,恩齐趴在桌上手忙脚乱地记着一整面黑板的解题笔记,九洲就单手托着下巴看他一笔一划誊抄,另一只手反复捻着同一张试卷的边角。恩齐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视线,越过他弯曲的手肘,在他手中的黑色水笔与微微冒汗的鼻尖之间逡巡,直到九洲先一步发现他抄串了行。

 

唐九洲笑着推开他的肩膀,从他手中抽出水笔,指尖擦过他的虎口,从他记错的地方重新起笔。动作突然,他俯身的时候恩齐都还没来得及后退,唐九洲就像是缩着身子直接挤进了他怀里。他因为攥笔而汗涔涔的手心倏然落空,但空了十几年的胸口却被仓促挤满了。

 

该有所戒备的,可扑面而来的老式皂香是钥匙,轻易撬开了尘封已久的锁扣。

 

恩齐的奶奶去世得早,只在他很小的时候搬来照顾过母子一阵。和母亲点到为止的轻触不同,老人的怀抱很实,总紧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依稀的童谣和清淡的皂香,是恩齐屈指可数的温暖回忆。

 

果然同是老人带大的孩子。

 

 

“恩齐,我要困死了!”唐九洲没骨头似得整个人倚在恩齐身上。

 

曹恩齐刻意放慢了脚步,低头用下巴点了点他的发顶:“昨晚做贼去了?”

 

“我就睡了四个小时!我感觉我要猝死了。”

 

“放心,你不睡都死不了。”恩齐食指在九洲鼻梁上一勾,小心翼翼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收进自己的校服口袋,免得他再磕碰。

 

双手垂在身侧闭着眼睛往前走的唐九洲毫无反抗,任由恩齐揽着他走到楼下,迷迷瞪瞪地坐上自行车后座。

 

恩齐先骑了几米,复又停下来把手绕到身后去揉唐九洲贴在他背上的脸:“九洲,要不你干脆搂着我吧!我是真的怕你睡着了等会儿半路掉下去。”

 

就这几米的距离,唐九洲就已经快睡着了,回句完整的话都费劲,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抬起双手往恩齐腰上虚虚一扣,彻底没了反应。

 

曹恩齐哑然失笑,只得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握住唐九洲搭在他腰上的双手,以0.5倍速往学校骑。

 

 

 

/ 05 /

 

音乐教室里,唐九洲背靠着正在默琴谱的曹恩齐,把盒装牛奶吸得滋溜响,头也没回地问:“恩齐,下周末的比赛你陪我去吧?”

 

恩齐翻书的手滞在了半空,他犹豫片刻,道:“奶奶不陪你?”

 

“那周她不在家,陪弟弟过生日去了。”唐九洲满不在乎地把牛奶盒子捏扁举手一丢,纸盒顺着完美的抛物线不出所料地落在了地板上,就连垃圾桶的边儿都没挨上半分,“啧。”

 

恩齐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他口中的弟弟指的是谁,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放心你一个人?”

 

“是有点儿,”九洲挺起腰背,原地转了半个圈,眼神狡黠地觑恩齐的表情,“但不是有你嘛!”

 

恩齐嘴角不由一挑,但又被他迅速抿住,借着起身的姿势挡住了唐九洲的视线,走到墙角把他没扔准的牛奶盒拾进纸篓,才慢悠悠地回复他:“那我考虑一下。”

 

“啊呀,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比赛就半天,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四处转转!”

 

唐九洲习惯性地去抓恩齐的手。

 

 

天气渐冷,可唐九洲的手就跟他总也消停不下来的性子一样,总是热乎乎暖烘烘的。恩齐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常年接触琴键的缘故,他的手指甲修的很短,指腹柔软,骨节清晰,四季微凉。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他熨帖他的滚烫,他点燃他的冰凉。

 

单层的秋款校服外套,薄得可怜的口袋夹层,恩齐要揣着手暖上小半天才能攒出几分暖意,可只要唐九洲张牙舞爪地靠过来往他兜里一塞,他浑身都能跟着这小片地方一点一丝的暖和起来。

 

九洲也不白借他的手当降温良器,还会常常留下点什么小惊喜,一颗水果糖,一粒牛肉干,一把碎瓜子,虽然大部分的零嘴还是会在放学的路上被坐在后座的唐九洲重新没收,但他还是说不清的开心。仿佛唐九洲每多依赖他一点点,他便能从飘摇无依的高空多落回现实一点点。

 

 

曹恩齐的手背贴着九洲的掌心,先前故作矜持的架子眨眼被融了大半。

 

恩齐一直被教育要尽快长大,尽快成长为能代替妈妈重回世界的大人,青茬还没冒头的时候就学着挡在母亲身前替她回视父亲暗含利刃的目光。厚得拨不开的浓雾,被他一点点吸进肺里,养成了经久不衰的戾气,而眼下唐九洲就像是燃在瘴气正中央的烛火,保存着他心底最后那丁点没能来得及消散的光明。

 

“恩齐~~~”谁说九洲不懂音乐,一个名字普普通通两个字都能被他念出转音。

 

唐九洲跟着奶奶长大,打小最擅长的就是黏黏糊糊地缀在老人围裙旁边撒娇,一声“奶”叫得百转千回,带着细碎轻柔的绒毛七绕八弯地往人心里钻。他压根不懂什么以硬碰硬两败俱伤的法子,凡是能用一次低头换来的宽容迁就都不算问题,在奶奶身上百试百灵的招数,在恩齐身上依然效果显著。

 

“把你给惯的。”

 

耶诶!撒娇大法又一次大获全胜!

 

 

 

/ 06 /

 

说是一天的空闲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周六上午出发,三个小时的火车再加半小时的车程,到酒店已经快下午了,两人只在附近商场里的麦当劳匆匆解决了一顿中饭。

 

在正式比赛之前唐九洲每天得用固定的练习数量保证解题手感,书包里一半塞着笔记本,一半塞着奶奶提前准备的各种吃食,水果啦,饼干面包薯片啦,已经鼓鼓囊囊连拉上拉链都费劲了,剩下的洗漱用具换洗衣物只得临时存在恩齐的背包里。

 

酒店房间临街,隔着窗户也能听见楼下节奏动感的揽客音乐。屋里就一张书桌,被九洲占着写题,恩齐便捧着琴谱半倚在床上陪他。

 

曹恩齐从躺下到出神不过半分钟,他的目光渐渐从书页上游走至逆着光坐在窗前的唐九洲身上。

 

唐九洲写题的时候也有很多小动作,一头短发被他自己挠得歪七扭八,东一撮西一岔地竖在头上,伴着他写字的动作小幅抖动。

 

这场景恩齐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是第一次陡然生出了点占有欲。望不清终点的未来像是不倒翁,来自任何一方的微微施力都有可能让它震颤不已,曹恩齐迫切需要抓住一个稳定的支点,让他能有足以抵抗所有不确定的唯一确定。

 

 

曹恩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室内一片漆黑,待意识回笼之后,他先是察觉到了盖在自己身上带着陌生气味的薄被,再飞速瞥了一眼书桌,发现原本应该趴在桌前的身影不在,睡意才真正倏然消退。

 

恩齐猛然一撑,脚上异常的重量困住了他的动作,他抬手打开壁灯,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总算看清方才床尾黑黢黢竟是蜷着身子睡着了的唐九洲。

 

高中之后明显抽条长高的少年身形颀长,可缩起来却还是小小的一团。曹恩齐的视线从他攥拳的手背滑至微张的嘴唇,水润泛光的唇畔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忽然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涩,立马做贼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许是光线之故,唐九洲的脸颊衬得格外红润,连掩在乱发里的耳骨都红得不像话。

 

“恩齐……”唐九洲并没有醒,却皱着眉头低声叫他的名字。

 

曹恩齐感觉自己心骤然一颤,脑子里刚刚还在细水长流的血液轰然冲垮了堤坝四下奔涌。身体比理智先一步作出反应,恩齐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握,他才发现唐九洲浑身滚烫,掌心的温度远远高于平日里他抓自己手时的温度。他拨开九洲额前湿濡的碎发,额头相抵,对方明显略高不少的体温让他得以确认

 

 

——唐九洲发烧了。

 

 

 

/ 07 /

 

这家伙到酒店的时候还说什么晚上要出门逛逛。

 

曹恩齐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人往被窝里拽,一边在心里暗自哂笑。

 

 

他记得自己参加钢琴比赛的那年暑假也是,近半个月的时间他都被梁怡按在钢琴前反复练习,不间断的高强度负荷让他在前一天夜里光荣高烧。就像是扛着一麻袋压弯腰背的重担,跌跌撞撞地跋山涉水走了十里多地,眼看目的地近在眼前了,打算身心一同憋上最后口气猛冲一把,却被路边的碎石绊了个踉跄。沁凉的钢琴键被他的体温染得有些发烫,可只要一停,回到卧室休息的梁怡便会高声命他继续。

 

小恩齐绷着一根筋凭惯性麻木地移动手指,终于在临近子时获得大赦。但哪怕合上琴盖日日重复的旋律还是在脑中逡巡不去,他把发热的脸颊贴在琴架上,停止跳跃的指尖微微抽搐,被虚汗浸湿的衬衣皱巴巴地贴在背后,身子冷得发抖,头却烫得他口干舌燥。

 

 

曹恩齐出门前把人仔仔细细地裹在被子底下,一路小跑风风火火地去楼下买了药和粥,回来一看,唐九洲抱膝侧卧又缩成了小小一团。恩齐认知领域内有限的照顾病人经验全然来自梁怡,但眼下的状况又不尽相同,他只能笨拙地坐在台灯前认真读完了说明书,再如临大敌地拆了包装,给唐九洲贴上退烧贴。

 

不一会儿,大脑一团浆糊的唐九洲便发现额头上那一小片膏药还没有曹恩齐的手来得舒服。他死乞白赖地攥着恩齐的手不肯放,闹得只剩一只活动手的恩齐左支右绌,夜宵店里最小份的皮蛋粥,来来回回喂了得有半个钟头。

 

此刻的唐九洲活脱脱就是每天早起赖床闹觉版的改造加深版,整句的话都不会说,只会跟个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地撒娇,只有“恩齐”两个字清晰又黏糊,颠来倒去念个不停,剩下的都是些“水”、“热”、“难受”。

 

好嘛,代表学校出省参加奥数竞赛的高智商青少年,被烧成了个囫囵话都说不明白的傻蛋。

 

曹恩齐万分可惜眼下这个精彩场景只能自己独占,他眉头锁得老紧,嘴角却咧得老高。他把唐九洲从上到家裹成个“蚕蛹”,半靠在床头把人揽进自己怀里,这才把逮着机会就踢被子的小朋友捆了个老老实实,他的左手还在被子底下安抚似得轻轻揉着唐九洲的指节。

 

 

“恩齐。”

 

“嗯?”

 

“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知道,烧退了就去。”

 

“不退也去!”

 

“好,不退也去。”

 

……

 

“恩齐。”

 

“嗯?”

 

“我不想回家。”

 

“那就不回。”

 

“不行,得见奶奶。”

 

“那就见奶奶,不回家。”

 

……

 

夜渐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从最开始没什么内容的对话到后来变成了嗯嗯啊啊的语气词,最后渐渐没了声响,一个抱着另一个,一同坠入了沉沉梦乡。

 

 

 

/ 08 /

 

第二天曹恩齐被空腹的饥饿感搅醒,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发现尚且充裕,又低头去探唐九洲的体温,相差不大,应该是降了。恩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重担松懈之后他才空出闲心发觉怀里的人睫毛颤得厉害。

 

“醒了?”睡了一宿,开口第一句声音还是哑的。

 

唐九洲期期艾艾地睁开眼:“嗯……”

 

“醒了还不起来,我这老腰都快被你压塌了,”曹恩齐稍稍活动了一下脖子,无论转到哪个方向都酸涩不已,忍不住抽了口气,“嘶……”

 

“哪个……”唐九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在曹恩齐怀里非常有限的活动空间,暗示不是他不想起,是他根本起不了。

 

曹恩齐这才有些尴尬地反应过来,他自知理亏地轻咳了一声松开握了一晚上的左手,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渍。

 

唐九洲抱着被子滚到旁边,一点一点把自己从“蚕蛹”里解放出来。

 

压在身上的热源倏然消失,曹恩齐只觉得周身的温度都连着降了几分,再加上九洲扑腾被子扬起的粉尘,鼻子一痒,当即便是一个喷嚏。

 

正在一旁蛄蛹的唐九洲愣住了,他掩着嘴:“你怎么也感冒了,那桌上的粥和药该不会是你……”他声音越说越轻,俨然一副被调戏了的委屈模样。

 

看来是全好了,都有心思演戏了。

 

曹恩齐闻言眉梢一跳,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农夫与蛇”当代案例,劳心劳肺折腾一晚,“蛇”刚醒就把自己推开了。

 

恩齐有点不爽,不由牵起了些捉弄情绪。他没有接上九洲未完的话,却用左手拇指极缓地擦过嘴唇,喉头滚动,一脸意犹未尽。

 

这是唐九洲全然没有料到的反应,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起身同手同脚地溜去了洗手间。

 

曹恩齐腿脚全麻,缓了好久才龇牙咧嘴地往洗漱台走,发现唐九洲在里面刷牙刷得都要秃噜皮了,又被气笑了:“手喂的手喂的!平时少跟着你奶奶看点没用的电视剧好吧?”

 

“我又没说啥……”唐九洲满口白沫。

 

“赶紧洗澡换衣服,下楼给哥哥买个鸡蛋饼报恩啊,加蛋加里脊加火腿肠。”曹恩齐把唐九洲对着自己的脑袋推开,提着九洲的袖子把他喷在他脸上的牙膏沫擦干净,晃悠悠地往回走。

 

“凭什么啊,我还有俩小时就考试了诶!那你干嘛!”唐九洲稀里糊涂地吐了牙膏。

 

“凭我‘嘴对嘴’照顾了你一晚上!”恩齐头也没回,“不要辣。”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唐九洲被一句“嘴对嘴”梗在了原地,恩齐刚才抹嘴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又开始慢动作循环,整个人一下子从耳朵红到了脖根,赶忙躲进了浴室洗澡冷静。

 

 

曹恩齐原是想送唐九洲到考场门口的,但一来昨天晚上睡得委实不太踏实,反反复复醒了好多次探体温,短暂闭眼的间隙,脑海里全是那年暑假挥散不去的钢琴曲,眼圈底下盖不住的乌青,说他更像是发烧一整夜的人也不为过。二来考场就在马路对面,踱着步子挪过去都用不了五分钟。

 

唐九洲把刚出炉的煎饼豆花藏在外套内兜里带回来的时候还热得烫手,他献殷勤般地剥了纸袋,插好吸管送到恩齐面前,还“贴心”地按开电视,熟练地调到中央八套,乐颠颠地背着笔记提前出门了。

 

徒留曹恩齐一人半躺在床上,对着电视机里正在互相哭嚎的男女主角大眼瞪小眼。

 

 

恩齐捏着鸡蛋饼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 09 /

 

他们到底也没能在这个城市多逛逛。

 

唐九洲比赛出来,依他的强烈要求,两人在麦当劳又狠狠消灭了一桌子碳水化合物。扶着肚子回房间休息不多久就该出发回程了。

 

唐九洲惯常掐点,一个人的时候老是踩着点冲进教室。自从有了曹恩齐,每次得提前至少十五分钟,更别提错过了就没有的火车,临开车近一个小时两人就已经到了火车站了。最后是到附近的商场稍微晃了晃。也勉强算是逛过了。

 

来时带的零食基本清空,可唐九洲又七七八八买了不少伴手礼,书包眼看是比一天前还鼓上不少。说是要带回去给奶奶,但车开了一半,这人已经拆了两盒试吃了,还一边嚷着“不好吃诶”,一边把手伸向剩下几盒。

 

曹恩齐坐在一旁啼笑皆非地目睹了他纠结一秒拆盒三秒吃完吐槽半分钟的全流程,感觉自己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青年生生活出了点老年人的慈祥心态。

 

 

回到家的时候唐九洲奶奶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提前被零嘴塞饱了的唐九洲毫不犹豫地甩锅曹恩齐,硬说他想尝糕点又不吃完,自己怕浪费只好收了残渣。

 

曹恩齐并非第一次顶包,也懒得戳穿他的诡计,跟奶奶对视一眼便互通了彼此无奈的神色。

 

 

奶奶穿得和往常无异,只有卷翘的短发透露出了一点精心打扮过的样子,但她没提。若放在平时,奶奶换了个发卡唐九洲都能夸上半天,可今天却视若无睹地挑了些路上的碎事讲。

 

曹恩齐从两人之间的氛围踅摸出了点深意。一个没问一年未见的弟弟生日过得如何,一个也闭嘴不提两天一夜的家庭小聚。

 

他默然心想,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湖面之下,到底也还是有暗涌耸动。

 

 

 

/ 10 /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修课结束,唐九洲嘬着盒旺仔牛奶腻腻歪歪地挨着曹恩齐往音乐教室走,他只顾着叽里呱啦地絮叨自己在化学课上的出的糗,连说带比划硬是一个人凑出了一台小品的架势,快方向跑偏撞墙上了也没反应,还是恩齐牵住他的手把人给拽了回来。

 

路过教师办公室的转角,恩齐脚步猝然一顿,走在后面的唐九洲来不及刹车直接“追尾”了。

 

唐九洲还寻死着有什么事情能镇住万年波澜不惊的曹恩齐呢,就感觉到恩齐的手微微一紧,他抬头越过恩齐的肩膀往前看,看到恩齐的班主任正站在门口送一个套着黑色风衣西装革履的男人。这人唐九洲并不认识,可眉宇之间又有诸多熟悉气息。

 

那人看见两人也是一愣,但目光旋即落到了两人紧牵着的手上,带着怒气重咳了一声。

 

唐九洲心想这误会可大了,下意识想抽手,却被恩齐牢牢抓住,他的手因为发力而开始颤抖,连带着不明所以的九洲都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发怵。

 

 

曹恩齐超前迈了半步挡住对方凌厉的视线,问他:“你怎么在这?”

 

“连爸都不叫了?你妈平时就这么教你的?”曹父慢条斯理地系上风衣外排纽扣,语气却重得夹枪带棒。

 

曹恩齐没有回话,但一个“爸”字足以让唐九洲读懂此情此景意味着什么了,这不是他能缓和得了的场面,只得默不作声地假装透明。

 

曹父仿佛对恩齐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意外:“我为什么在这,你问我还不如直接回去问问你妈为什么求我来这。”

 

 

其实他一出现曹恩齐就已经猜到了,家里随处可见的招生简章和梁怡口中频繁提及的央音,都是避无可避的现实。梁怡自己就是央音钢琴系毕业的,她自恩齐两三岁起就不断地对他耳濡目染,从未提及别的选择,也不会有别的选择。

 

若是放在一年前,曹恩齐定能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无论如何辗转都永远逃不掉的既定路线,与其做一些无谓的挣扎,不如索性爽快接受,双方都能少点折磨。

 

可现在?

 

 

恩齐想起那日上午,唐九洲出门比赛,电视机里哭哭啼啼的闹腾剧情,跟楼下逐渐热闹的卖场广播一同搅得他毫无睡意,他起身开始收拾两人的行李。

 

唐九洲用过的书桌就跟他的书包一样,铺得满满当当,宛若灾后现场,恩齐耐着性子一本一本捋平叠好。直到他从一堆习题册里抽出了一张他自己的画像。

 

 

唐九洲喜欢画画他一直都知道,他俩第一次共用的试卷上还有他随手涂的补课老师的肖像。

 

黑板前面正奋笔疾书唾沫纷飞的物理老师有点早年艺术家的气质,络腮胡几乎和半长的头发连到一块儿,乱蓬蓬地长在脸上,星星点点的肩头也不知是粉笔碎屑还是头皮屑,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曹恩齐跟着抄笔记都来不及,唐九洲倒好,表面上一副乖巧学生的模样,目不斜视,还会随着讲解郑重其事地点头符合,可手里三两笔就勾出了一个口若悬河的Q版形象。线条潦草,但神韵俱全,让人很难不看出来这是谁。

 

唐九洲说过自己以后想学设计,室内设计、工业设计、建筑设计都可以,他还说过等他以后变成了大设计师,先给恩齐设计一台专属钢琴,实在不行电子琴也凑活。当下不觉突兀,事后记起,想来九洲早就明白两人有关未来的选择是不同的了。

 

 

应该是周六下午现画的。

 

画里的恩齐半坐在床边,手里捧着本琴谱,脑袋歪向一边睡着了,嘴上还带着浅笑。

 

曹恩齐很少拍照,为数不多的照片都是在历年的钢琴比赛后拍的获奖照片,全贴在家里琴房的墙上。照片里的恩齐年纪大小不一,但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但自从跟唐九洲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总能发现自己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晚上入睡前,还会感觉到颧骨和腮帮子都有些酸涩,真真是笑累了。

 

 

曹恩齐觉得自己就像是设好固定程序的机器,从小在固定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往前走,有选择纠结不如干脆没得选,可唐九洲就是他黑白世界里突然闯入的霞光,染红了烟云,映亮了阴翳。带着永远只朝着一个方向的他磕磕碰碰地发现遍布四周的斑斓。

 

 

我已经握住过温暖了,就不能再假装从未遇过。

 

 

 

/ 11 /

 

屋里暖气太足,唐九洲率先写完试卷,他从书桌边的转椅移到床边,从没款没型的半坐渐渐躺平。密密麻麻的单词本第一行被他心不在焉地默念了十遍,偏偏半个字母都没溜进脑海。他撑着脑袋对抗越来越沉的眼皮未果,索性放弃挣扎,透过书沿半眯着眼偷看仍在奋笔疾书的曹恩齐。

 

 

眼下整个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方寸之间有限的光尽数笼在恩齐周身。

 

唐九洲以眼作笔,一点一点从他乖顺服帖的头发,到他薄到几乎有点透光的耳廓,到他颈后颗颗分明的念珠骨,到他隐在宽敞帽衫底下的纤瘦腰身。

 

唐九洲似乎对图像的记忆尤为擅长,但凡是曾经扫过一眼的画面,他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是他细细临摹过的。恩齐此刻俯在书桌前的背影,和九洲脑中留下的千千万万身影重合,原本平滑的表层随着心跳般的节奏逐渐隆起,涨开了四肢,化为完完整整的人形立在他的胸口。

 

 

唐九洲被胸口突如其来的重负压得有点气喘,急欲随之破土而出的冲动带起罡风,掠过心头,撞破牙关,变成他心心念念的两个字。

 

“恩齐。”

 

心声太过震耳欲聋,唐九洲发现根本无法分辨自己有没有叫出声音,但恩齐回应了,就像平平无奇的每一天里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与答复,恩齐不厌其烦地稳稳接住了他抛出的每一声呼唤。

 

 

书桌前的人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地动山摇的内心变化,手上解题的速度没停,只微微偏了偏头回应他。

 

“在呢。”

 

“恩齐恩齐!”

 

“怎么了?”恩齐的话里带了点笑意,唐九洲发现根本用不着他转身,自己就能在脑海里精准画出他此刻的模样——上翘的嘴角和微弯的眉眼。

 

唐九洲等胸口的风声小了一点之后,平静又郑重地说:“我想报北邮。”

 

 

北邮。

 

北邮?

 

曹恩齐终于发现了藏在话里的深意,他猛然转身快走几步蹲到床边,盯着唐九洲的眼睛问:“你说什么?”

 

“鹅鹅鹅……”唐九洲难得看到恩齐急得连拖鞋都没顾上穿,躲在书后面笑个不停。

 

“你之前,”恩齐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耐着性子抬手握住唐九洲的双手把书慢慢压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不是说要留在奶奶身边……”

 

唐九洲被曹恩齐看得有点窘迫,他刻意避开了对视,把书丢到一旁,捉住恩齐的手指放在怀里把玩:“北京挺好的,也不远,我住校了之后奶奶去照顾弟弟也方便些,更何况你……”

 

九洲没有说完,但恩齐却像是获得了什么准许,他紧靠着唐九洲坐下。唐九洲也懒得挪位置,任由恩齐空着半边床位非要挤到他跟床头柜之间的狭小间隙。恩齐本就略高几分,眼下挺直了腰倒像是要把躬身驼背的九洲揽在怀里一般。

 

两人隔着衣料彼此相贴,唐九洲绷着神经僵持了不过几秒,便软塌塌地往恩齐身上倒。

 

 

好暖和。

 

 

唐九洲在入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 12 /

 

身处其中的每一秒都会觉得时间漫长得不可估量,但立足其外的每一天又好像快得经不起琢磨。

 

寒假还没开始之前,曹恩齐就被父亲接到北京提前准备艺考集训,甚至没能留下一起过年,只提前带着梁怡和九洲、奶奶四人匆匆吃了一顿团圆饭。

 

唐九洲则马不停蹄地汇入了参加高考的千万大军。跟恩齐一起出省参加的奥数比赛一等奖给他赢得了五分的加成,虽说高考分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为了那个晚上的约定,唐九洲依然不敢松懈。

 

位于黑板角落的数字从三位数转眼降至二位数,再到个位数,两人之间的联系也从最先的每天晚上视频通话逐渐变成了一周,再变成了半月。虽然他们很少向彼此透露负面情绪,但疲惫的神情和愈发深重的黑眼圈无法作假,相隔两地的陪伴终究不如共处一室的相依。他们从不问世事的象牙塔被一脚踹进时过境迁的真实世界。

 

 

唐九洲高考成绩出分时曹恩齐正在香港准备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小小的化妆间里挤了十几个参赛选手,紧张凝重的空气里塞满了各种细碎的声音,皮鞋鞋跟跺于地面的声音,默读参赛曲目的声音,哗啦啦翻阅琴谱的声音,只有恩齐挺直腰背坐在房间一隅,焦灼地等着藏在西装内兜里手机的新消息提醒。

 

恩齐一边觑着挂钟上的时间刻度,一边隔着衣料用指腹抵住手机,四方的硬物紧紧贴着他的肋骨。安静了一整日的手机终于在恩齐准备起身去后台做上场准备的那刻震了一下,按亮屏幕的时候恩齐的手指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唐九洲被置顶的聊天窗里只有一句话:

 

「稳了。你加油。」

 

其他选手都是在结束表演之后才得以松懈,但恩齐不一样,短短的五个字像是闪电,彻底劈开了盖在他心头的阴翳,恩齐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紧绷的唇角微微扬起,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他在上场前便把一身重担提前卸在了后台。

 

本就熟稔于心的乐章愈发流畅地从指尖泄出,曹恩齐毫无意外地获得了比赛冠军,赛后他被夸心态稳定,但只有他知道打开宝箱的那片钥匙来自何处。

 

 

 

/ 13 /

 

后面的故事老套又俗气,北邮设计系的向日葵和央音钢琴系的白玉兰相约参加了统一档综艺节目的全国海选,各凭本事进入了最终成员名单。

 

 

在节目录制之前的筹备会上,四处社交过一轮的唐九洲顶着兔牙蹦到曹恩齐面前,煞有其事地伸出左手:“初次见面介绍一下,我叫唐九洲,叫我JoJo好啦!”

 

什么初次见面,两个小时之前还一起打车出发呢。

 

但曹恩齐不得不承认的是,从九洲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的那刻开始,他游刃有余了小半日的心跳也跟着他靠近的脚步开始加速,原来该心动的人无论重逢多少次都还是会一样心动啊。

 

曹恩齐忍着笑意,非常配合地深深握住了他的手:“初次见面,恩齐。”

 

 

 

 

未来或许是看不见道路尽头的小径,但也可以是每个握在手心里的当下,是两校相距不过半小时的车程,是节日节点准时出现在寝室楼下的快递外卖,是无需言喻的默契,是交出后背的信任,是与众不同的偏爱,是永不撤回的宠溺。

 

 

他们相遇在彼此生命的微小节点,阴差阳错地拥有了一段共同的回忆,幸运地在直面生活之前便有了足以携手抵抗世界的陪伴。

 

 

第一次相遇或许不过如此,可从此往后的每一天都在加深这一天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不是反复求证后总有解决办法的数学题,

也不是练习数日便能脱稿弹奏的钢琴曲,

 

是彼此,

是你,

 

是我无论何时,

一喊就会心颤的名字。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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